1981年底77级大学毕业前夕,复旦大学数学系1977-1981级的五届84位女生济济一堂,拍下了这张颇具历史意义的照片迄今已经四十年了。坐在前排的是20位77级应届毕业生,后三排是其余四届同学,最年轻的81级同学入校还不到半年。照片背景是复旦的标志性建筑——建于1926年的子彬院,也是我们读书时的数学楼600号。已记不清拍摄这张照片是谁的创意了,也不知其他系有无如此标新立异之举。在复旦116年校史上,这张照片大概也称得上是一枝独秀。1977-1981年间复旦数学系共招收953名学生,其中77级185人、78级225人、79级168人、80级210人、81级165人。女生比例为8.8%,大概是全校各系中女生比例最低的系之一。

      1919年五四运动至今,德先生 (Demoncracy)、赛先生 (Science)、费小姐 (Freedom) 这三面大旗已经飘扬了100余年,但不知为何,这个"费小姐"如今却很少有人提起了。其实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大学开放女禁,当年《晨报》、《新青年》、《星期评论》、《星期日》、《时事新报》、《解放与改造》、《妇女杂志》、《少年中国》等报刊曾展开大讨论。1919年复旦大学组织了"今日中国大学应否男女合校"的辩论会,赞成合校者居多。从1920年开始,北京大学、南京高师、沪江大学率先开始招收女生,但是复旦直到1927年才招收了第一批十位女生。

      从那时到1978年初我们考入复旦时,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1922年复旦迁校江湾时,校园建在一条小河——走马塘畔,相传因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沿河策马而得名。那时燕园还是校外王谢两家的私家园林,子彬院及燕园之间隔着一片萋萋芳草。在复旦开放女禁的次年1928年,一位名为陈性初的华侨捐资二万两白银,在这片草坪上建造了复旦史上第一座女生宿舍楼。这座西式二层砖墙楼屋坐东朝西,占地465平方米,共计43间,可容纳148人,即每间仅住三、四人。

      110周年校庆时《新民晚报》曾撰文描写这座神秘的楼房,文中写到,由于该宿舍楼地处当时校园之东,外观又为精美气派的"宫殿之式",因而被称为"东宫"。1928年6月,第七期《复旦旬刊》上最早出现了"东宫"一词,并称:"宫殿之式建筑甚精,绿窗与红壁齐辉,足为江湾道上增色。未来中国女文学家、女科学家均养成于斯灿烂宏伟之东宫中,即记者所望也"。称其"虽无飞檐斗拱,但是它那硬山正嵴,分峙两翼,八道垂嵴,鸱吻高耸,也着实壮观!" 文中还说老校长李登辉起初担心男女同校会牵扯男生心思,从而败坏学风,曾放出话来:"复旦要想男女同校,须等我死了以后!" 

      老先生自然是多虑了,当年的女生都是大家闺秀,个个"端庄简朴、笑不露齿、话不高声,坐则埋头伏案、行则手不离卷",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从女生进校那刻起就留下了"卓尔不群、不让须眉"的复旦传统并延续至今。上海《中学生》杂志1929年曾刊登一篇署名于翁的文章《黄金时代》,描述了某日"东宫"对外开放的盛况。然而"东宫"仅仅存在了十年左右,连同江湾校区最早、最富丽堂皇的建筑简公堂以及几栋学生宿舍楼,一起在抗战期间毁于日军炮火。而那一份民国的优雅,也随着连年战火、时代变迁渐渐地褪去了。

      1950年代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后学校扩建,在校园最东面、现名为"光华大道"的复旦主路之北盖起了四栋三层具有中式大屋顶的学生宿舍楼,与校园西部的老房子遥遥相望、相映成趣。其中一栋作为女生宿舍,后来增为两栋,即我们读书时的9号楼和12号楼,也可称之为东"东宫"或新"东宫"。等到77级入学的时候,大概由于女生较多,中文系以及文科其他系的部分女生住进了四号楼,与男生各住一边,倒也相安无事。我们读大学的那几年,数学系女生全部住在12号楼,六至八人合住一间寝室。1982年初77级本科毕业,同学们各奔东西,我则留在复旦继续读研。1982年上半年没有新生入校,虽已安排了研究生宿舍,但我仍在老寝室逗留了半年,"享受"一人独居的惬意时光。

      直到当年秋季学期,我才搬入9号楼,半年之后又搬到东校门外新建的学生宿舍17号楼,与另外四位数理学科的研究生室友"同居"了两年半。由于女生住宿相对集中,不同系的同学本科时同住一楼,而到了研究生阶段则同住一室,因此各种信息八卦似乎比男生要灵通些。近日读到校友"读史老张"的一篇文章《谁还记得复旦门房》,文章中写道,早年江湾的东宫和重庆北碚时期的女生宿舍都是"男生止步",配有母老虎般的大妈严防死守。不过我们上学时,女生宿舍楼倒是没有门房。

      数学系的女老师非常少,屈指可数,可惜都没有教过我。我遇到的女老师只有体育老师、英文快班的孙老师和研究生俄文选修课的马老师。体育课是男女生分开上课,体育傅老师年轻时是体操运动员,虽然已经到了身体发福的年纪,但做起动作来依然十分优美。读研时数学所只有一位女博士生,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已经40岁出头了,导师曾经教导我要向她学习。读书时每天的生活基本上是四点一线,即寝室-食堂-教室-图书馆。学生食堂和开水房就在12号楼后面,我们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有一年三八妇女节,我到系办公室办什么事情,系里一位办事员对我说:"今天我们妇女放假半天,不办公。" 当年"女人"、"妇女"这些词确与我们无缘,过节也只过青年节。去年秋天一位80后小友晒出二教旁金秋银杏叶的照片,那是从前每天上晚自习的地方,但不记得有银杏树。也许当年还是幼苗、或者还没下种。十年树木,毕竟四个十年都过去了。只记得600号周围有几棵桂树,每到农历八月,金桂飘香芬芳无比,不知还在不在了。上方二图是我们居住了四年的女生宿舍12号楼,下方二图是12号楼后面的中央食堂。

      77级和78级虽然入学时间只相差半年,却有很大不同。77级是因文革中断了11年的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来自各行各业,既有跳级考入的少年大学生,也有已经成家立业、甚至为人父母的老三届,高考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数学系77级20位女生中,只有两名直接从高中考入大学,有六位是年届三十的66届高中毕业生,平均年龄25岁左右,迄今已有两位故去,半数左右定居海外。我们77级数学专业二班入学时共46人,其中6位女生,同学们全部是文革开始时或文革期间的初、高中毕业生,入学前分别为工人、知青、农场职工或中学教师。

      两年前的高考季,央广"中国之声"新媒体部书面和电话采访了我的多位同班同学。读了班级里一些老三届同学的回忆文字,我才切身体会到,对于那些喜欢读书的哥哥姐姐们来说,当年取消高考是怎样的一种切肤之痛。中国之声在那年的高考日发布了《今天,我高考;1977,他们高考》的专题文章,那一天笔者写下了这样的感言:"我的同学我的班,因为高考才结缘。数载同窗600号,情义绵长四十年。"  

      已故多年的韵霞学姐参加高考时是中学物理老师,那时儿子已经快三岁了,她在报名表格中写下 "儿子由外婆带",才得以录取。1966年夏天,即将高中毕业的舜培学姐正在紧张备考,却传来取消高考的消息,从此大学梦碎,心中十分迷茫。虽然后来她得知自己被推荐到某军医大学,但取消高考后只能到沪郊农场下乡当农工。1977年底恢复高考时,已在县委机关工作的舜培学姐找出了封存已久的初一到高三全套课本,好像见到了久违的老友。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重拾课本,和丈夫一起圆了大学梦,"夫妻双双把学上"。

      天白室友是68届初中毕业生,初一尚未读完即遭遇文革。她的父亲要求几个子女在家中自学,使用的是她哥哥姐姐文革前的教材。天白在农村插队两年后,因父亲退休顶替回到重庆作中学数学老师。但她觉得仅凭自学掌握的知识远远不够,因此十分渴望继续深造。1977年下半年她和高66的姐姐一起复习,同时考入大学。图为1995年10月班级聚会时与同班学姐们摄于600号前,其中有老班长和他的女儿——为我们聚会作志愿者的"复二代"、相隔18年入学的小系友。

      78级同学中虽然还有部分历届考生,但大多数是十八九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不少人是在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感召 (或忽悠) 下选择数学专业的。78级的女生们都是各自中学的佼佼者,其中不乏数学竞赛优胜者,或在高考中考出数学满分的成绩。如今微信系群中回忆当年报考复旦数学系的经过,依旧记忆犹新,趣事多多。忻同学的中学提高班数学老师是从校办工厂后勤组调来的,文革前复旦数学系毕业生。黄同学原本报考复旦生物系,由于高考数学成绩好,被调剂到了数学系,几十年后她也从复旦数学院的历届入学名单中,找到了出自复旦60级数训班的中学女老师。

      孙同学在填报入学志愿前请教了亲戚中的一位老大学生,"他说电脑将来发展前景不错,所以综合了一下我中学老师的建议和就业前景,建议我报计算数学。...... 当中学老师拿着复旦录取通知书上我家报喜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太意外了!" 李同学说:"我当时都不知道计算数学是数学系的,以为是计算机系的。数学的思维方式,使我在工作中受益匪浅,所以尽管阴差阳错,还是不后悔。我在公司负责营销,客户听说我是复旦数学系毕业的,立马仰视,酒也不敢劝了,经常自罚,没想到这个专业还有唬人的作用。"

      在常人眼中,数学系的学生大概都是些怪人,学数学的女生更是属于"非人类"的女版陈景润。其实在数学系读书的女同学们,与平常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爱玩爱美爱笑,为数学系这个以男性为主的世界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异常繁重的功课压抑了天性。 记得1980年底,我与几位室友去给苏步青先生拜年,一同前往的有一位入学不久的80级小学妹。那时苏老已年近八旬,看到刚满16岁的小女孩学数学,大概觉得十分稀奇。

      1980年代初期,国内刚刚开始流行烫发,题图中的很多同学也都剪去了发辫,改成"时尚"的发型,布衣素颜遮不住绽放的青春年华。2005年百年校庆前夕,9号和12号楼两座新"东宫"寿终正寝,原址成为学校新主楼光华双子楼前俗称"光草"的光华大草坪。也就是说,20世纪毕业的几代众多复旦美眉们只能到萋萋芳 (光) 草地上寻访我们的"故居遗址"了。贯通校园东西的主路"南京路"已易名为"光华大道",中央食堂也拆掉盖成了光华楼的东辅楼。图为我们读大学时的校园地图,女生宿舍和中央食堂位于红框中。

      虽然复旦数学系培养出了很多优秀的男同学,但女同学们同样出色,巾帼毫不让须眉。经过数学系四年的熏陶和历练,世上真不存在什么事情能够难倒我们。除了与男同胞一样在职场打拼,姐妹们还要承担照顾家庭的重任,各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几位移居海外的同学还是两三个孩子的妈妈。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同学们依然优雅美丽。无论世道如何喧嚣浮躁,我们心中的复旦,仍然是那个简单纯净的校园。 

      本文结束之前,特录笔者同窗黄一知为纪念入学40周年的一幅书法于此:"最忆校园灯火明,舍南舍北读书声"。三四十年过去,当年的"费小姐"们早已成为"费太太"、"费妈妈",甚至到了"费奶奶"、"费婆婆"的年纪,但那琅琅书声却始终萦绕于耳,伴随我们走遍天涯。那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是我们青葱岁月的记忆,也是我们今生力量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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