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们有了微信群组以后,那种初识新知或是重逢旧雨的兴奋,使得他们不管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相通密切,交流自如,的确热闹了好一阵子。这个叫“碰碰头”的微信群,开始是由弄堂里那些小时候出了名的几个调皮捣蛋鬼建起来的,作为一个核心,渐渐地加了旁边,对街的几条弄堂的伙伴们,队伍以“呼啦一下子”的速度“壮观”了起来,因为是近邻,凝聚力也变得尤为突出。
群里有位“灵魂”人物,她并不是群主,但是被关注和钦佩敬仰的程度却是有目共睹的。人称李小姐的她,从可以被称为小姐的年龄开始,已经给人叫了几十年了,估计还会一直让人叫下去。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她是“文革”后上海政法学院第一届毕业的律师,一个不婚主义,甚或是女权主义的拥趸者。连“拍拖”的经历也未曾有过的她,唯一一个“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主角保尔•柯察金。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和电影,看了不下十几遍,全是为了她的保尔。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法妙还妙在是单方面的,隔着岁月的,还是虚幻的。所以,也就完全无伤大雅了。
李小姐在群里的第一次“闪亮登场”是帮群友“含羞草”打赢了一场家族遗产争夺权的官司。让含羞草在失去丈夫的劣势下得到了富裕的公公留下的本该属于她先生的一份遗产。群里竖起的无数大拇指直接奠定了李小姐在群里作为“常年法律顾问”的地位。她的口号是:“尽吾所能,竭吾所诚”也让她的小小律师事务所获得了极好的口碑与信赖。
李小姐的入群以及后来她带来了五、六个同道的朋友,无疑给了群里的一众眼睛一亮的感觉。能成为李小姐的朋友,都来自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家庭,就他们本身的职业来说也算是弹眼落睛的,给群的素质增色不少。明显的和起初建群的那帮家伙,无论是从家庭背景,教养,气质,谈吐上都有本质上的区别。群里朦朦胧胧地露出了一条分界线:以李小姐为首的“清流”派和群主孪生兄弟阿大,阿小为主的“浊波”帮。起初,并不影响群友之间的融洽,反正你讲你的“沙龙”语,我说我的“茅庐”话,互不妨碍,直至“骆驼刺”事件引起的骚动与不安,这才窥见到裂痕的开始……
骆驼刺是一个有着三代“苦大仇深”经历的1966年支疆青年。在1964和65连着二年高考落榜,全然不是分数不够,而是受祖、父两辈的政治身分株连,最后沦落到了无业青年这步田地,境况相当凄惨。当时,社会上对他们有一个称谓:“社会青年”,又戏称“社皮”,“老社皮”。他们注定是社会新陈代谢的产物,社会发展中蜕下的老皮,深度地被人轻视和遗弃。苦水独自往肚里吞,郁郁寡欢的他去了新疆建设兵团。战天斗地二十几年,总算拖着妻、儿回到了上海,一家四口蜗居在一间仅仅十平米的亭子间里。他因长年灌了太多强烈的消愁的“马尿”,一年前,被查出了肝癌,医生预计他不会太久于人世。或许被酒精燃烧后的肝火因为对世事的愤懑,也因为生命对他已经不那么地有所谓了,反正是旺得豪气冲天。最让全家大快人心的是:当年“砸锅卖铁”也要把孙子弄到国外去读书的誓言实现了!让他在生命之火行将熄灭前“回光返照”般地大大放肆了一番。
不知从哪天开始,每天清晨,在群里道了早安以后,这位在“沙地上成长,枝上多刺”的骆驼刺老先生就进入正题,开始了他的指点江山,鞭挞时政的“演讲”。言词犀利,激烈自不必说;而且,此兄文学造诣极高,又深谙历史,于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大逞口舌之快;他就像专为幽默讽刺而生,又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气概。欣赏了他的这番言论,众群友,包括那些在海外的“伪老外”个个目瞪口呆。算是大开眼界了。简直就是早餐咖啡最佳伴侣,羊角面包或法棍也只能靠边站了!
一周过去了,群里鸦雀无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叫“喜雨”的群友,说话永远不温不火。喜雨@骆驼刺,骆兄,听说您老贵体欠佳,我有一老中医朋友,医术精湛,是否有兴趣见见?我愿意引见。 骆驼刺@喜雨,谢谢惦记,就算“普降喜雨”也未必能浇灭我半世纪心头的郁积,不必麻烦了。
喜雨再无语。另一个叫“禅心”的年轻女士,一直把骆驼刺当老爷叔的。禅心@骆驼叔,(刺就不加了,禅心不喜欢刺)佛家把发脾气称为“火烧功德林”,一把怒火能烧尽一切福禄功德。我不希望您有事,万望保重!骆驼刺复:三个谢谢手势,又作三个疑问表情。禅心即收声。
又过去了一周,在这一周里,骆驼刺依然如故,众群友也继续哑场。直到第三周,群主阿大终于併不牢了。
阿大@骆兄,哎哟喂,侬啥意思啦?群里没人响的(出声),侬就一路唱下去啦?好啦,好歇歇啦。作偷笑表情。骆驼刺即复“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阿大的话的确听起来很不爽,难怪引来骆兄斯文却又带隐喻的反击。阿大:“阿拉晓得侬有水平,阿拉是凡夫。不过,群是大家的,已经有几个人向我反应(反映),说不喜欢你的腔调(言论),侬是付(是否)考虑收连(收敛)一下子?”阿大十分恼火,写了一大串错别字,还好大家都懂他的意思。有几个呲牙了,也有捂脸偷笑的。没想到,骆驼刺居然停止了,不响了。
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结果歇了没几天,他又开讲了,还是抨击,还是妙语连珠。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把对方放在比他低了好几级的水准上,瞄准了打,或发噱,或狰狞。
阿大非常的不快,不仅如此,更让他烦心的是,他听到许多关于网络监控和举报的消息,其结局是群组被解散,群主还得负一定的责任。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活了一个甲子了,头一回做了个群主,放在以前来说,小喽啰才是他正而八经的角色,现在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撞大运了。能不担心吗?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该去求助李小姐。他知道骆驼刺是倾向于“清流”派的,至少不属于他的“浊波”帮,否则不会那么不好沟通。阿大私底下同李小姐谈了自己的担忧,并让李小姐帮忙去劝解。结尾的几句央求话说的实在是窝囊透顶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阿姐,阿姐,帮帮忙,驼凶(骆兄都变成“驼凶”了,阿大真是急坏了)每天在群里骂山门,总归有一天要出事的,到时候大家都倒霉,我是讲不过他的。您(阿大平生头一次对别人用尊称,可见是没辙了)如果出面,他肯定给面子,叫他早点“刹车”吧,拜托了,拜托您了”。语毕,抱拳N次。
李小姐回复:“我很理解你的担忧并且谢谢你的信任。对于骆兄,我同样表示更深切的理解。毕竟你们的过去是那么的不同,我想你是了解的。他那“恶霸地主”爷爷,五十多岁就走了,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吃了”政府的“花生米”(枪决)给请上路的。他爸爸头上的“帽子”,“恶霸地主的孝子贤孙”,“右派分子”,“里通外国的敌特分子”,(曾留洋德国)一顶比一顶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最后又“畏罪”自杀,未遂,落下了终身残疾。他本人的事我也不重复了,大家都知道的。他们一家几十年就是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虽说后来平反了,可那伤害平的了吗?反的转吗?所以说,他不是天生的骆驼刺,他是在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下才成为了今天的“驼凶”,这能怪他吗?他在群里嚷嚷,无非是向老邻居,老同学们,大家都是熟识的,发发牢骚,鸣鸣不平而已,再说能给他这样叫嚷的日子还会长吗?当然,我并不赞赏他的做法,只是理解,就像理解当年你们家的时运一样。那是在“红色光芒”下的得意和气势。(她本想用“猖狂”一词,最终忍住没用,改用了“气势”)我试着去劝解,这点你放心,至于他会如何做,我不敢妄下结论。
不知是否李小姐的劝解奏效了还是怎样,骆驼刺的独角戏终于在某一日戛然而止。群里有人松了口气,有人猜疑,有人担心,更多的是,大家觉得群里少了一份热闹。两个月以后,他又出现了,但是换了微信名并附带说明了一下:“我是复活以后的骆驼刺。”问其原由,说是被有关方面约去“喝茶”了,因为言论失当。手机也给屏蔽了,还得了一个警告处分!换了名字后的骆兄,太平了不到一个礼拜,再次锋芒毕露,且有越战越勇之势头。最麻烦的是:他从起初的影射转为指名道姓,从本来惯用的故意写白字或用汉语拼音缩写来替代人名都省略了。直接从A骂到Z。他曾说过,骂人是他的“维生素”,多种维生素的成分有A到Z的,他也就按照排列来骂。同时声明,有粗野绝无恶意。群内再次被他吓得不轻,也再次噤若寒蝉。
群主阿大急的只剩挠头皮的份了,阿大的孪生兄弟阿小及时出场了,他向来是他哥的应声虫。发了一条微信,@所有人,冬天快到了,该是补身体的辰光了。(补身体是指“呷老酒”,大家都懂的)各位朋友,我们约个时间碰碰头,聚一聚。初步定于十一月的“立冬”后,在老地方“自家人”饭店,傍晚六点半。请踊跃,从速报名。一些聪明的群友料到这是专为骆驼刺设的”鸿门宴”,不少人抱着拭目以待的心情非常“从速”“踊跃”地报了名。那天,“自家人”饭店的大厅里,满满六大桌,骆兄俨然成了主角,大家对他肝脏的关心和问候差点让他眼眶发热。酒至半酣,阿小和他耳语了一番“借一步说话”,待骆驼刺离座时,阿大和他的二、三个铁马仔也即尾随而去。走廊里,在一阵互相递烟点烟中,“浊波”帮开腔了:“为了群的生存,也为了驼凶你的安全,请你立刻收声!你这个是玩火知道吗?“人之将死,何足畏惧”。骆兄满不在乎地回答。“但是你得考虑大家呀”。“我的言行我负责”。看到骆兄一副不屑和他兄弟俩及“小卫星”们多费口舌的样子,阿大彻底发老急了:“我真是看到你怕了,我要叫侬大爷了。要不这样吧,我这个群主不当了,没法当了,你来当吧,我立刻滚蛋,今后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跟我浑身不搭届,这样总可以了吧”?阿大口吻十分谦卑,态度却非常强硬。一边还连连抱拳,既有拱手相让群主之位,更有甘拜下风之意。骆兄这边也连忙拱手一笑:“此言差矣,群主您分明斥我是害群之马,我也就只能自认是老鼠屎一颗。好吧,事已至此,今后决不再搅和于你们这锅“净白的米粥”里”,言罢,拂袖径自离去。几乎是同时,一条微信发至群内:“@所有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望善自珍重”!
人们面面相觑,这顿饭吃的真叫作“几家欢喜几家愁”。李小姐首先质问:“怎么会这样?阿大,阿小,毛豆,大扁头,洋葱头,你们给我听好了,不管你们刚才对他讲些什么,如果骆驼刺的“老肝”(把肝脏称作老肝,足可以看出她的担忧和深切关怀的意思)因此出问题的话,我这个“法外情深”(李小姐的微信名)就不好说法外话了,弄不好还得好好和你们计较计较。”“没讲啥,真的没讲啥。”这几个货摆着手一致否认。此时,席上众人大致上有三种表情:以冷笑,面有愠色表达蔑视的是坚定的“清流”派。缩着头,尽量忍住笑容,但嘴角还是憋不住往上翘的当然是“浊波”帮了。另有一批是既不想得罪清流更不敢惹怒浊波的中间派,基本上是平时那些“资深潜水员”。
几个热衷于炒股的男士,在吞云吐雾中继续着他们的股市经。在任何场合中都不忘拍照留影的男男女女们拿着手机,头贴头地欣赏着,对比着,各自影像的成果。女人们说着肉麻的吹捧对方身材和容颜的赞美话。但是,他们无一不是竖着耳朵,斜着眼,瞄着周围事态的动向,觉得此刻选择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他们深知做老好人到哪里都吃不了亏。骆驼刺就这样被轰出了群,自他离开后,沙地中的这一小片“绿意”也随风流逝了。往事虽历历在目,可如今却成了追忆。群里没来由地冷清,甚至荒凉无比,以前的热乎劲儿似乎和现在有了一种隔世之感!人们之间的感应消失了,一切也就变得淡薄,开始有了隔阂。
群里三足鼎立的局面看似可能就此一成不变了。其实在一派平和,礼貌的外表下,几个小圈子应时而生也绝非怪事。笃信股票能致大富的,以男性为主的群友成立了“土拨鼠”群。终日在屏幕前为牛市狂呼,为熊市垂头的土拨鼠们,凭着久经沙场的经验或者屡败屡战的教训,总是为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而欣喜,激动着,随即又让“严冬尚在持续”中的现实打的一败涂地。有一微信名“股票佬”的大佬,玩得有些过火,搞到面瘫了,哈喇子挂在歪斜的嘴边。有一日,发了一条微信@大家,别泄气,昨晚梦见春来了。我的梦一向准,它牛气冲天,神气活现地向我们冲来,会显灵的。拜托哪位,帮我看看以下几个股的走势,随后列了几个股的号码。众人不解,待问,第二条微信随即而致“我家那可恶的臭婆娘把我的电脑收将了去,也不许我外出,说要等到我的嘴巴回到正常位置才还我电脑,我没得法了。”众群友笑翻。第二天,看到那“臭婆娘在家门口晒被褥,说是歪嘴在床上“画地图”了,(尿床)又不像地图,形似一头牛,一头带着尖角咆哮而至的牛。
“一日不跳广场舞,周身力全无”的一帮徐娘们也弄了一个群,名“舞林巾帼”。群名倒是很有一番可咀嚼的,既然她们喜欢把这种随意的,自娱的,用来减肥的,又会搅民又有噪声的东西称之为舞蹈的话,旁人也就不忍公开鄙视她们的爱好,毕竟她们也有自己的“芳华”。囊括了附近几条弄堂中所有热衷于这种“下里巴人”东西的四十岁至六十岁的大妈大娘们和少量的小老头儿。巾帼可以理解为“丝巾之国”(她们扭动肢体时的必备饰物,外加墨镜)。据那些见此就摇头的冬烘先生们说,(也包括一部分那些女人的丈夫们)“有了丝巾,她们遐想能挥出春风,秋水,也能舞出夏媚,冬意。”群主年轻儿子的清脆嗓音道出了人们想说又不敢说的心里话,他的口吻和“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丝巾是想遮住火鸡皮一样松弛下垂的脖子下巴,墨镜是要盖住眼旁的鱼尾纹和比眼睛还大的眼袋。”如果仅仅在广场上“巾帼”一下尚情有可原的话,恐怕在超市的特价品前,在免费的吃食摊旁,这种“气概”就不免让人嗤之以鼻了。而事实上,这只是狂热与贪婪的结合体往两个不同的目标发泄而已。”这是李小姐私下的精辟独到的概括。
倒是阿大,阿小,上海的“江湖模子”学得挺像的。在众人纷纷退出“碰碰头”以后,敢做敢当,干脆直接改群名为“浊池”。颇有好汉一声吼:“本爷就是浊,有敢来趟“浑池”的,无任欢迎!”
群里暗中接二连三的脱群者,加上悄悄地滋生出来的子群。让绝不是等闲之辈的李小姐按捺不住了,她也组了一个名叫“李小姐的沙龙”的群。能进入李小姐客厅的每一个都是由她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组群首日,她写了一段欢迎词,更像是庄严的宣言:“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我家客厅。作为女主人,我不说什么蓬荜增辉等等让人竖汗毛的词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但是,我必须说的是:“本人极不喜欢说假话,已到了厌恶的程度,因此也就不欢迎沙龙里有虚假的声音。我深知有时候讲真话需要勇气,也会招致麻烦。所以,可以不说话,也绝不讲假话。这是我坚持女主人合法权益的唯一要求,也就是保证沙龙气氛的真实与纯粹。”说到合法权益时,她又加了一句“如果哪位怀疑或者确定自己的合法权益受损的话,不用迟疑,来找我就对了。在这方面,我永远是你们坚定的卫士。”说的人心暖呼呼的,尽显“法外情深”的风采与魅力!
终局还是应了那句千古不变的老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各群之间碰头的机会除了在弄堂里偶遇时,或在某种利益相关非要见面时,似乎也就没有其他的了。“浮萍各西东,聚散苦匆匆”,“人非物换,万境归空”。骆驼爷叔在,一定会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