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些天就是春节,想起一件旧事。
我的外婆有个朋友施太太,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她家的房子里住进五六户人家,住成一个半大不小的杂院。这些人家把院子里的地翻开种菜,瓜分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补丁。施太太听任她的花园被列强宰割,只宣示对院子里的一株腊梅花树拥有主权。
春节来临,施太太上门拜年,剪一枝清香的腊梅作年礼。外婆也有一株腊梅花树,是素心腊梅,不如施太太的好,施家的是磬口腊梅。
供腊梅枝的瓷瓶不太好选,因为梅枝的线条很难伺候。如果单插梅枝,暗色的梅瓶为上选;春节要喜庆,便用南天竺的珊瑚红果配磬口腊梅,插在天球瓶里,是很老式的审美。
(网络图片)
晚清内廷画师沈振麟作过一个《十二月花神册》,其中有一幅腊梅天竺,画的便是被天竺的细叶柔和了的瘦劲梅枝。感谢他画下来,留住老辈人的悦目赏心。
我外婆的家里种有两株天竺,种在饭厅朝北的窗户下。是上门提亲的人送的,她受人之托而踌躇着如何开口,灵机一动捧着两株天竺来叩门。她说天竺是某家院落里的,细枝细叶、翠绿扶疏,生的实在是好。某家的太太说外婆爱花,特意分了根托她送过来。她们闲闲地谈着,在院中看花,一起选定了种天竺的地方。然后她就提起某家的太太十分中意我的母亲,喜爱她的文秀,想做成一门亲。。很老式的一个故事。
母亲另嫁了人的,天竺却长得很好。冬天里天竺的果实变红,总是被剪下作瓶供,衬着腊梅,或者配几枝银柳。
很旧的琐事,被我携来了新大陆。在崭新的开始里我心存了一个安静的愿望,想要保留住一些故旧的碎片,让自己感觉不那么的没有根。
在德州我种过一次南天竺,当时执意要种以前家里种过的花草,不愿意考量环境的差异。夏季出门度假,十天没浇水,天竺被德州的烈日晒成焦黑色,火烧过似的的戳在门前。观之先是震惊,那个不叫枯褐,竟然是焦黑的颜色。叶子全不知去向,只剩两根焦黑的棍子戳在地里。我立即对自己连骂两句该死,岂止是摧花辣手,根本是毒手。
谴责过后,神伤袭来,有些东西是找寻不回来的。
搬家来西北,南天竺随处可见。家门口的小学校用它作绿篱,学童皆知它叫heavenly bamboo,行为规范,不会象竹子一样生出竹鞭四处乱窜。南天竺原本就是南天竹的别称,自此我在园丁笔记里将天竺改记作天竹,和学童保持一致。
春天在HomeDepot看见卖天竹,标签上写它四英呎左右,可高达六英呎。我心想不可能的吧,六呎?拎起两盆就走。
第三年上两丛天竹就长成一个教训,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跑去问店家,店里人说本地风调雨顺,标的6英呎你要准备它长8英呎,此学说适用于多种植物。我开始研究天竹的品种,标签上写的是最普通的Nandina dosmetica,和中国的南天竹学名一致,依照在故乡的经验,它只会有3~4呎高。我观察邻居们的南天竹,多数高4、5呎,也有高过篱笆墙的,更有迷你型的,齐膝的高度。村里许多人家种有天竹,多为披针形的翠叶,少数是近乎椭圆形的红色叶片,迷你型的天竹多半为红叶。我种的,应该是叫作高杆南天竹的一个品种。
我注意到高杆的天竹在日本的寺庙里往往是单株种植的,三四根立枝造景,分层稀疏枝叶,层间留大量的空间,使之高低错落。。把它修剪的有宁静的禅意。
我就在家里实践了一下子。第一年很得意,拍了一堆照片。但是不幸照片被猪君倒腾新机器时弄丢了,现在口说无凭。第二年却很惨,摧花辣手的作品。第三年更惨,简直是逆袭。稀疏枝叶,思路应该是对的,但是越剪越不是我要的样子。我停止了修剪,放它一条生路。
禅定不可以求见境。‘只为见境,思境即乱’。明白了道理,过两年再试试?摧花辣手本性难移。
邻居家的珊瑚红果,让我想起春节、那些老辈的人。也要感谢那个把这些红果带到西方世界来的人,他使我在天涯路远处看见故乡。
他是一个卑微的苏格兰园丁,有着一个普通又普通的英国人名字,叫威廉(William Kerr)。十九世纪初他在英国的邱园种花,被主人Joseph Banks派去中国收集植物。1804年的时候他从广州寻得南天竹送回邱园。
他在邱园只获得一百英镑的年薪,一个当时在英伦岛上勉强说得过去的数目。Banks要求他在远东表现出英帝国的绅士风度,但他可怜的薪水使他只能够活得像个仆从。他不同于那些因为个人爱好去远东的植物学家,他是被送去远东找寻植物的工人。虽然他有一个皇家园丁的空名,但是那些园艺协会和他不沾边的。
不能不说说他的独具慧眼。除了南天竹他还向邱园送回去中国的秋海棠、卷丹百合、木香花、和棣棠花。其中棣棠之花后来以他命名,Kerria japonica;木香花的种名则用了他主人太太的姓,Rosa banksiae。整个的棣属以他的姓氏命名,宛如在慰籍那一个在远东孤独失落的灵魂。
南天竹的拉丁名是Nandina,从日文Nan-ten转来。虽然天竹是从广州送去英国的,但是命名它的瑞典植物学家Carl Peter Thunberg曾去日本收集植物,在日本的寺庙和庭院里见天竹,所以给它起了个日本名字。
威廉在中国住了八年,为邱园收集到两百多种植物。他‘和低层人士交往’,开始酗酒,染上鸦片瘾。1814年他死于‘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