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欧洲旅行回来,说起因人生地不熟和语言不通而遇到的一些小麻烦,我也想起了自己在欧洲旅行时闹的几个笑话。
2005年冬天,我第一次去布达佩斯出差。因人生地不熟,我按照同事的建议,订了一家坐落在多瑙河西岸的离公司不太远的酒店。
飞机是晚上到达布达佩斯的。出租车把我拉到旅馆时,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二十多小时的旅行让人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我一把行李拖进房间就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看见被室外的天光染成白色的窗帘,我突然记起自己已经在布达佩斯,在多瑙河边,立马从床上跳起来,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情景让我的心沉了一下。对我们这些曾经生活在一个贫穷封闭的国家,曾经从小说电影音乐中贪婪地吸吮西方文化,曾经赤裸裸地大言不惭地崇洋媚外的文艺青年来说,多瑙河是一条梦幻般美丽的河流,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们成长岁月中很多最美好的想像,最浪漫的憧憬,都是跟多瑙河连在一起的。但我眼前所见只能用平庸两个字来形容:铅灰色的十二月的天空,灰黄的土地,灰褐色的叶子落尽的树木。在这片蒙蒙灰色当中横着一条白色的河流,河边有些零零星星的不高不矮的建筑。
但眼前的风景虽令人失望,我并没有轻易放弃对多瑙河的幻想。我断定眼前的多瑙河之所以没有想像中的美,除了季节的原因外,也是因为这家旅馆没有坐落在城市最漂亮的地段。今天是星期天,也不用上班,倒不如到城里的圣诞市场及其左近去看看。圣诞市场一般都设在城市热闹繁华的地段。逛一趟圣诞市场,应该会对这座城市,以及贯穿这座城市的这条河流,有个虽然初浅、却比在旅馆房间的窗口所能获得的更典型的印象。
于是匆匆忙忙吃过早饭,手里攥着地图出了门。将开车载我上下班的一同出差的同事尚未到达,我打算坐公交车出行,也可以深入到布达佩斯的市民当中,对当地人的生活有些亲身体验。我在美国只坐过有限的几次公共汽车,现在到了欧洲城市,要去使用他们的据说很发达的公共交通系统,难免像乡巴佬进了城。但我想,只要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观察别的乘客的一举一动,有样学样,坐趟公共汽车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至少不会出太大的洋相。
公共汽车站离旅馆不算远。赶到车站,略等几分钟,去圣诞市场的车就来了。等车的人不多,我跟着几名乘客上了车,但一上车就遇到了难题:车门口没看到任何买票或付钱的装置。奇怪,我在美国坐公车,都是在门口朝一个箱子里塞硬币的。现在没有投币口,莫非车上有售票员,就像小时候的中国一样?匈牙利和中国都曾经是共产国家,虽然我们中国的共产党瞧不上人家的共产事业,说没有我们的地道,但两个社会应该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事实上,我到布达佩斯才几小时,就已经看见了几栋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的颇有中国特色的建筑。
于是随着上车的人移到车厢中央,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四处打量,看是否有售票员模样的穿制服的人,看其他乘客都如何买票。但车厢里像黎明前山中的湖水一样平静,乘客有的看报,有的听音乐,有的盯着窗外发呆,每个人都神定气闲,悠然自得,静若处子,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买票这回事。我心里有些急,想找个人问一下,但一来听说匈牙利人不会说英语,二来车上的人都表情漠然,似乎不会欢迎一个外国人找他们搭讪,再加上自己也害羞,终归是没有轻举妄动。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跨过多瑙河上的一座桥,从西岸开到了东岸,街边的建筑变得漂亮精致起来,多瑙河也在城市的倒影里变得妩媚了一些。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同行乘客的一举一动,希望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一直到车在圣诞市场停下来,我跟很多乘客一起下了车,还是没看出任何破绽。
圣诞市场很热闹,有很多出售各种食物和礼品的摊贩。我在市场上逛了好几个小时,买了几样圣诞树的装饰,又在路边摊吃了香肠午饭,喝了杯热腾腾的果酒。虽然十二月还不是布达佩斯最冷的季节,寒气还是有些逼人,我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回去了。回旅馆的路上,我照例坐公共汽车,也照例一路都没有找到买票的方法。在布达佩斯的第一天,我居然坐车没买票。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同事星期五晚上就回了美国。我的回程机票要晚一天,星期六那天,我决定再到布达佩斯城里转一转。
星期六是个晴朗的日子,比前几天要暖和很多,我一早就出了门。这一次我的目的地是与旅馆同在多瑙河西岸的山顶城堡。去城堡的路很简单,只要在旅馆门口上火车,沿着河岸坐几站路即可。而且这次运气好,一到火车站就看见了售票的小屋。我满心欢喜地走了过去。
售票窗口后面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根据我在布达佩斯一周的经验,我猜她不懂英语。但既然是在售票窗口,即使语言不通,她也能猜出来我此行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买一张车票而已,沟通起来应该问题不大。于是我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递了进去。
不出所料,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收下钱,打开面前的抽屉,从里面取出车票,从窗口递出来。我伸手去接,却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厚厚一叠车票。
我迟疑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这一叠车票都卖给我吗?可是我只需要一张车票呀。即使把回程的车票也算上,也顶多需要两张。她手上这一叠,大概有十张、二十张吧?我明天就要回美国,要这么多车票有什么用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对她摆了摆手,想告诉她这不是我要的,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希望她明白我只需要一张车票。这种国际通用的手语还真的管用,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并没有把一叠车票换成一张,而是拿起桌上的计算器,在上面按了几下,又将计算器显示给我看。这个动作重复几次之后,我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买一叠车票远比买一张车票要合算。
我讪笑着站在窗口,脑子飞转着,希望能想出一种手语或身体语言来表达这样一个意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明天就要离开匈牙利了,我用不了这么多车票。请你卖给我一张车票;一张就好,再多对我也没用。但演哑剧毕竟不是我的强项。我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又笨手笨脚地比来比去,还是不能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我终于放弃了。我厌倦了这个举着一根手指头的动作,这让我想起了临死前举着两根手指正告家人要节约灯芯的严监生。算了,不用多费口舌,也不用像严监生那么吝啬。反正票也不贵,浪费就浪费吧,也算是补偿前几天逃票的过失。我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一叠车票。
兜里放着火车票,我信心满满地上了火车。从旅馆到城堡的路程不远,火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我下了车,在城堡玩了几小时,拍了很多很美的照片,又沿原路返回。奇怪的是,去和回的路上都没有碰到收票的人,上下车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任何检票的装置。虽然我也知道这有些蹊跷,心里却很踏实。不就是乘车要买票么?我又不是没买。厚厚一叠呢,比需要的多出好几倍。如果有人问我,我就理直气壮地把票拿出来,一定可以让他们哑口无言,任谁也不能指责我没买票。
第二天我回了美国,那叠车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口袋里。后来有同事去布达佩斯出差,我把那叠车票送给了他。当然这时候我已经明白,这些火车票是要在上车前用路边一个检票装置来确认生效的。在世界上大部分城市的火车站,这个检票装置都在乘客的必经之路上,这几个布达佩斯的火车站却不是如此,导致我这个没有经验的菜鸟乘客漏了网。当然也是我因为成功地购买了车票而飘飘然踌躇满志,忘了诚惶诚恐地观察其他乘客。不履行这个步骤,口袋里纵使有千百张车票也没用,被抓到也要被课以重罚。所以,在布达佩斯第二次使用公共交通工具,我不小心又逃了票。
下一次去布达佩斯出差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这一次我将在布达佩斯呆两周。我选择了市中心更繁华地段的一家旅馆,以便更好地享受这座城市。但这次没有同事的便车可搭,上下班的路程又远,公交车是要多坐几次的。我了解到在布达佩斯坐公交车的最方便的方法,是买一张可以在各种交通工具上使用的周票。因此星期一早上,去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火车站为自己办了一张乘车证。因为不熟悉手续,周围又没有懂英语的人帮忙,办这张证费了很多周折。最后乘车证办好了,我趾高气扬地上了火车。在布达佩斯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我第一次不再是个逃票者,我用上了车票。
周末很快到了。在公司这几天,我遇到了好几个从世界各地来布达佩斯出差的同事。既然大家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周末不妨聚在一起消磨时光。周五的晚上,我们约了在一家很有名的啤酒店吃晚饭。
这是一家比利时啤酒店,在一条并不很热闹的小巷里。但小店确实很有意思,供应的啤酒种类特别多,使用的盛啤酒的杯子也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我平时很少喝啤酒,对啤酒一窍不通,今天也要了一杯淡啤酒,装模作样地品尝了一下。
吃过晚饭,大家约好明天一起出去游玩,然后就四散了。从美国来的肯特住的旅馆和我的旅馆很近,我们上了同一班地铁。
星期五的晚上,地铁上的人不是很多。我和肯特在地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看快到站了,地铁上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检票员来到了我们这节车厢上。
这是我在布达佩斯的公交车上第一次遇到检票员。但我已经准备好了。等检票员走到我面前时,我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乘车证。检票员只瞄了一眼,就把眼光转向了肯特。
“请出示你的车票。”
肯特站着没动,他的脸慢慢红起来。
“呃——,对不起,我没有票。”
当我和手里抓着一张巨额罚单的肯特一同走下火车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为了缓和气氛,我的话变得特别多。我告诉了肯特我过去的所有布达佩斯逃票故事。
但肯特其实是个老江湖,他已经从刚才被检票员抓获的窘迫中恢复了元气。他举起那张罚款单,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笑着说,“我得想个办法把它塞进我的报销账单中去。”
我后来再没遇到过肯特,不知道他是否报销了他的罚单,也不知道他以后是否还敢逃票。我当然是不敢逃票的,而且由于这几次逃票经历,对怎样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也有了些经验。但如果以后到了新的城市,遇到了新的使用公交车票的方法,或许又会有不知道怎么购买或使用车票的时候。届时我是否会一不留神又逃票呢?对于这一点,我也不敢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