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音ran然)面喜气洋洋,没放辣子嘟嘟囔囔。
曾在陕西生活或对陕西稍有了解的人,对三秦大地那种磅礡、粗犷的风俗画面,不会陌生。即使社会千种变化、万般喧嚣,时至今日,这仍然是关中乡村一道生动的日常风景。
到西安旅游访亲、寻古探幽的人何止万千,看遍帝王陵寝,饱览曲江、骊山美景,处处古迹,目不暇接,但没有正经八百地看一回正儿八经的秦腔,其实是太划不来了,没有置身关中平原的田间地头、村巷场院、黄土高坡上听地道的老陕吼一嗓子地道的秦腔,那是大遗憾了。
秦腔之魂
秦腔是秦人魂魄里的东西,是渗入秦人骨髓之中、抒发于胸腔肺腑之间的历史人文印记。
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衍变,蔚为大观”。是为包括京剧在内众多地方戏曲的启蒙,堪称中国戏曲的百戏之祖。
有着历史的馈赠,西安文化底蕴的厚重,那种特有的先秦文化的粗犷、汉风唐韵的气息,俯拾皆是,尤其是秦腔戏,那就是秦人遗风、汉唐余韵的天然传承,更是秦人千百年来繁衍生息、喜怒哀乐的精神写照啊。
秦腔,不同于江南戏曲的婉转,有别于昆曲的典雅,高亢处声嘶力竭、筋暴眦裂,悲愤时钢牙咬碎、几欲气绝,一曲唱罢,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就像陕西的西凤酒,味醇性烈,饮之回味无穷,令人欲醉欲痴。秦腔有欢音苦音之分,欢音或热烈欢快,如雀之争鸣,酣畅奔放,或轻柔舒缓,如燕之呢喃,甘冽清新,更有彩腔一出,调高八度,穿云裂帛。秦腔的苦音,咬字狠、吐字重,声调昂扬、激越、苍劲,慷慨处气冲霄汉、豪情干云,悲愤时声闻天地、山河动容。
站在八百里秦川的黄土地上,风起处,黄土漫漫,一种天地浑然,苍凉远古之感,顿然而生,生凌凌激起一种没来由的,来自骨髓深处的悲壮和豪情。
再看秦人,身形敦厚,眉眼古朴,少几分精细,缺些许圆滑,秦川汉子,说话高喉咙大嗓子,激动时脸红脖子粗,行事大咧咧直愣愣,要紧处却可以身家相托。再看关中乡村老陕的生活习俗,面条像裤带,锅盔(大饼)像锅盖,每到饭时,一个个端着小脸盆大小的耀州青瓷老碗,盛着裤腰带粗细一般的(biang biang)髯面,调一碗油汪汪、红艳艳的油泼辣子,或蹲在自家门边的台阶旁,或圪蹴在村道的碾子碌碡上,头冒热汗,边吃边谝,呼溜吸哧之声此起彼伏,不绝耳畔,那一副粗犷之姿,哪一种豪放之态,为秦人所独有,于别处觅不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俗养一方戏,于是,秦腔演化了秦人生活的真髓,秦人吼出了秦腔的刚烈意蕴,传唱至今,历千年而不衰。如此方知秦腔何以发源于此,扎根于此,却又走不出潼关,适应不了别处的水土,盖山川风土有别,世态人情迥异,别处乡土受不了秦腔的刚烈之性,秦腔也见不得他乡风轻水绵的阴柔之气,离开了这一片苍茫的黄土地,就不会有那种沧然的正宗秦腔味了。秦腔是大西北黄土地上刚猛勇烈而浑然古朴的音律,沉郁苍凉又激越昂扬的秦腔,是苍茫的大地上人和天地的对话与诉求,所以其它戏曲是唱出来的,秦腔是吼出来的,不是么,你和高高的天说话,不吼天能听到吗?你对仓茫的黄土地咿咿呀呀,搔首弄姿,黄土地理你么?
秦人、秦川、秦腔已依附依存、浑然一体,自古至今,在这一方漫漫的黄土地上,承载着秦汉古风、隋唐韵味,演绎着黄土地千百年的漫漫历史。
秦腔之德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其实秦腔也是一座珍稀的文物宝库呢。
秦腔的剧目浩瀚烟海,难于一口道清。老艺人云:“唐三千,宋八百,数不清的三列国。”又云:“江湖大本二十四,肚里装的无其数。”有人统计约八千多出,刊行于世 一千六百余本。老百姓喜欢简单,短短两句话:相公招姑娘,奸贼害忠良,概括了秦腔的大多数戏文。 “招” 作招惹、追求讲,多为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之类。奸贼害忠良,才是秦腔的戏魂戏胆、精彩华章,奸贼害忠良是泛义,秦腔经典剧目有“江湖二十四本”和“秦腔八大本”之说,大多数演化的,或奸相佞臣败坏朝纲、祸国殃民,忠臣良将除奸救主、匡扶社稷;或贪官恶吏徇私枉法、鱼肉百姓,青天老爷明镜高悬、扬善惩恶;或节烈之人节烈之事,或忠义之士忠义之举。善与恶、正与邪较量 、白与黑、美与丑相争。百姓看这些戏文最过瘾,秦腔演这些剧情也最得劲。“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里那些忠臣义仆忠肝义胆,为救主慷慨舍身,感天动地,;“铡美案”里打坐在开封府的包龙图铁面无私,任你是皇亲国戚、驸马千岁;“五典坡”里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忠贞节烈世所罕有;“三娘教子”里三娘含辛茹苦持家、停机断杼训儿、终使顽子成器,足为天下父母师表。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冬春寒暑、日月经天,锣鼓阵阵,弦板声声,大幕徐徐拉开,演不完天地间的善恶美丑、表不尽尘世上的悲欢离合。这些戏文在舞台上演化着,这些忠义良善在世间传承着,洪钟大吕、艺境高远,大悲大恸,又大俗大雅,这就是秦腔的高台教化之德,也是她千百年来的生命力所在了。
秦腔之魅
到西北一带,走州过县,那些戏迷尤其是老秦腔迷,说起了省长、县长,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何人的大有人在,如果说起了省城或当地秦腔名角,立马精神的手舞足蹈,激动地唾沫星子乱溅 ,动不动还要来两嗓子,吼一段呢。谁人不知 哪个不晓,秦腔正宗李正敏 ,老生一绝 刘毓中,三意社苏家三杰(苏哲民、苏育民、苏蕊娥) 尚友社四朵金花(李爱云、王玉琴、华美丽、傅风琴) 田德年、刘易平、贠宗汉、李爱琴、西府陈仁义、郭明霞、东府余巧云、雷开元·····,老陕的口里,能给你细数出来长长一串各个时代、各有千秋的秦腔名角。老陕欣赏秦腔, 往往秦腔名角和秦腔名段互为因缘,名段成就了名角,名角唱红了名段。袁克勤“斩李广”七十二个“再不能”,陈仁义“下河东”四十八哭,苍劲、悲壮、刚烈,那是在唱戏吗?那是拿命在吼呢,一曲唱罢,有山崩地裂,惊天地泣鬼神之感。任哲中的“周仁回府”,秦腔迷就死活爱听那个沙沙嗓子和鼻音,文人雅说叫“云遮月“,反正那个味就是独特,听之耳酸肠热、欲罢不能。有典故说八十年代秦腔老戏刚开禁,一农村老汉,背着铺盖卷在易俗社门口睡了三天,等到一张戏票,进了剧场,任哲中“周仁回府”“夜逃”“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伤心积压在心中。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死别一月未入梦,衔恨泉台鬼吞声。夜寂寂、风冷冷,孤魂在西还在东。蓑草萧萧寒林静,霜花惨惨哀雁鸣。哭娘子哭的我神昏不醒,何一日诛严贼再把冤明。”
一唱完,老汉往后的戏也不看了,背起铺盖卷,也打道回府了。人问其故,曰:熬了一二十年,就为了听那一嗓子,值了。秦腔女子的苦情戏,名角名段,不胜枚举,马友仙一出《断桥》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直唱的人魂儿出窍、柔肠寸断,有诗赞之曰:几度秦州春永驻,街头争说白素贞,足见有多红火。秦腔那些舞台绝技,也是蔚为大观、叹为观止,记忆中最深刻的当属吹火、顶灯、耍帽翅了。吹火时,演员口含松香,对火吹出,台下观之,犹如口中喷出一团团烈火,惊心动魄。《游西湖》中马兰鱼演的李慧娘在“杀生”一场戏中吹火四十多口,连梅兰芳先生也为之击节赞赏不已。“顶灯”也绝,一盏火苗冒的呼呼的老式油灯,从演员的额头一点点挪到后脑把(把:平声,陕西方言,东西的把柄),再从后脑把灯一点点挪回来,油不洒,灯不歪,全靠头皮上的眞工夫了。小孩子最爱看戏台上那些当官的耍帽翅,一边帽翅几乎不动,另一边或上下忽闪,或前后画圈,一会儿左右轮换,再一会儿两边齐闪,小时候不懂当官的其它好处,只觉得凭这一点也潇洒极了,现在想想,怕不是那当官的在显摆官威呢吧?同其它剧种生、旦、净、末、丑一样,秦腔也有响当当的名丑,一代名丑樊新民在《三滴血》中扮演的晋信书,把一个昏庸、教条、武断的县官,演的惟妙惟肖,无人能出其右。戏剧家田汉引用马少波的评语:樊新民的晋信书足以媲美米国粮的过于执。经常可看到这样的情形,两个人为事争执,另外的人调侃,学着樊新民的晋信书,摇头晃脑的唱:两造讲的都有理,本县心中有主意······。一时间众皆哄然为笑,于是一场干戈化而消之。丑角大家王辅生的拿手戏“看女”,把任柳氏这个嘴碎心偏,爱女妒媳,陕西人说的麻糜子女人刻画的活灵活现,令人叫绝,红遍了大西北,笑翻了几辈人。
清乾隆、嘉庆以来,秦腔自身的命运和它演过的戏文一样,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自一代秦腔宗师魏长生率弟子、携《滚楼》名震京华,王公权贵争相一睹为快,使得秦腔闻于朝野、声名远播,至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以秦腔电影《火焰驹》《三滴血》为标志,秦腔艺苑群星璀璨、秦腔艺术几欲达其巅峰,到八十年代,秦腔梨园忽如一夜春风,老枝新葩,争相吐艳,也确实繁荣过一阵呢。
惜哉!那些曾名震三秦、如雷贯耳的名角,如今相继仙逝,英华摇落,在世者寥寥,舞台已难觅踪迹,一曲动长安,天地成绝响,不由得让人徒呼奈何、唏嘘不已。
秦腔之根
秦腔生成于黄土地上,植根于寻常百姓之中,高天厚土,生生不息。在西安城里的戏园子里,悠闲地欣赏着舞台上的名角名段,就像在钟楼德发长品尝宫廷饺子宴,那是一种休闲享受。要想听的过瘾,就像吃髯面调油泼辣子那样解馋,还是去关中乡下吧,秦腔的根在黄土地里扎着呢。
以西安为界,关中有东西府之分,关中为平川之地,村镇相连、人口稠密。历史上天灾少见、战乱不多,故西安有长安之称谓,文化传承的深厚也就不足为奇了。你到关中东西府走一圈,大一点、稍有钱一点的村子,都能拉出一个像模象样的秦腔演出班子。生旦净末丑,不说如何有范,但也差不了大的规矩,锣鼓琴弦、文武场面,倒也搭配整齐。
关中乡村把演戏叫唱戏,乡村戏班子唱戏,大多在夏收秋种后的忙罢和农历过年前后,尤其正月的冬闲时节。那些有戏班子的村镇,搭起戏台子,花花绿绿、彩旗飘飘,锣鼓家伙敲得山响,高音喇叭声闻数里,好一派热闹、红火之象。
每逢那个村镇搭台子演戏,这个村镇的人在这些天就风光的很,早早准备好糖茶烟酒、米面油肉、收拾好厦屋厢房、火炕被褥,等着招呼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来村里看戏。一时间,人来车往、络绎不绝,扶老携幼、其情融融,红男绿女、花团锦簇。客人感谢主人盛情,主人更要显地主之谊,好茶好烟好吃的,平常自己舍不得享用的,这时一股脑的往出端。待客的,显得主人家境殷实,亲朋人缘好;看戏的,享受贵客礼遇,更觉得脸面有光。这几天里,以往的亲情加深了,有一点嫌隙也消除了,肯定还有许多的好事也成双了,好一副农家乐的喜庆场景。
乡村唱戏,戏台子都是露天场院,半后晌就有人拿着板凳占座位了。好容易太阳下山,牛羊进圈,戏台上灯也亮起来了,锣鼓场面也响动起来了,戏台下早已是黑压压、乌泱泱一片,一个个伸长脖子等那大幕拉开,正可谓望眼欲穿了。
终于,大幕徐徐开启,戏开演了。
不要小看了这些乡村戏班,能人多着呢。秦腔的经典本戏,照样好几本全本排下来,连着演出几天。我一直困惑的是:关中那些个乡村里,怎么就有着那么多有艺术天赋的人!一台戏,生旦净末丑,行当角色,缺那个都不可,打板的、拉琴的、敲锣的,文武场面,少一样也不行。就连城里人说的服装、道具、美工,也有能人巧匠,舞台效果不敢说和专业团体媲美,但也足够以假乱真,称得上水平了。
再看戏台上,那男女演员,身段虽不及城里大剧团演员的柔软,那一招一式,却也按程序套路,规矩有范,唱腔虽没有经专业训练,那一腔一调,却也是腔圆字正、有板有眼。也常冒出几个极有天赋的,唱腔不比名角逊色,绝活敢跟大腕叫板,你不能不为他(她)们惋惜,若有因缘机遇,说不定早已是名角了,事实上在周围十里八乡秦腔迷心中,也和那些名角分量差不多了。
城里人看戏鼓掌,乡村人看戏不鼓掌,城里人看戏鼓掌多是欣赏演员技巧,心情悠闲轻松,农村人看戏多操心人物剧情,牵肠挂肚,看到奸贼害忠良、恶人多猖狂时,则咬牙切齿、悲愤难抑,看到奸贼被除、恶人受惩时,台下也会大声叫好,长出一口胸中闷气。
农村人唱戏,那是实打实的演,卖力气的唱。演到秦香莲、王宝钏、拷红等苦情戏时,那演员能直哭的声音嘶哑,泪流的打湿戏衫,窦娥哭天、庚娘杀仇,台上的窦娥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能让老天爷六月落雪的天大冤屈,直叫人汗毛倒竖、血气上涌、浑身乱抖,台上演戏的苦命人儿凄凄惨惨,台下看戏的伤心人儿哭天抹泪,恍惚间,不知台上台下,戏里戏外,身在何处了。
一次秦腔的演出,就是黄土地上农人们的一次欢宴,一次盛会。是他们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后的歇息,那跟随戏里人物的喜怒爱乐,是一年到头生活酸甜苦辣的宣泄和流露,那对戏里奸贼恶人的愤恨、对忠义良善的赞佩叫好、为孝道而动容,为苦命而落泪,就是一次社会传统的洗礼和升华。
恕我陋闻,我真的不知道哪一方的戏曲,如秦腔一般在养育她的土地上如此普及,哪一方的百姓,像关中的老陕对秦腔那样着迷。
走遍关中东西府,旷野场院、田间炕头,你随时能听到秦腔的腔调。生气了吼一嗓子消消肚子里的闷气,高兴了来一段表表心头的欢喜,劳累了唱两句歇歇乏,烦闷了哼几声散散心,表情会意,怡然自得。走过沧桑岁月,经历风雨烟尘,秦腔和黄土地上的人们紧紧依附,秦腔的根,就深深扎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我写下这些文字,其实心中一片沧然。秦腔,近些年难臻昔日之辉煌,在滔滔世俗文化冲击下,谁能幸免!传统尤甚,正因如此,记忆更觉珍贵。
秦腔的根在黄土地里,秦腔的魂在秦人的血液里,那是生命中不能磨灭的印记。